
一、觀燈與燈謎:萬民同樂、萬民一體
元宵節是新年第一個月圓夜,元宵節張燈、觀燈從漢代就開始了,至唐朝尤其是宋朝而大盛。唐玄宗時規定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官署休假三天,與民同樂。宋太祖時甚至將休假增加到正月十七、十八兩日,元宵節的休假期達到五天之長。
在北宋長達五天的元宵假期中,城里街上可以通宵達旦觀燈,人山人海,可謂達到了過大年收場前的最高潮。筆者猶記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過年期間,每個單位的大門都用新折的柏樹枝扎成一座醒目的拱門,象征著龍門,上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彩燈在夜間閃爍,頗有古代元宵節之遺風。
元宵節盛行打燈謎,這與中國文明的士大夫文治傳統有關。打燈謎不僅是歌頌太平,也有批評和婉諫,傳承的是《詩經》的“溫柔敦厚之教”。燈謎的謎面出自經、史、子、集,但也有出自傳奇小說、民間諺語的,還有鳥獸草木之名。燈謎因此既有陽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
元宵節燈上往往繪有古今人物故事。有些地方鬧元宵還有社火、社戲的演出,社火、社戲既是娛人,也是娛神,但在中國文明傳統的理性思維中,娛神并非諛神,而是感謝、回報上天以及一方土地過去一年給予的風調雨順,才有了“五谷豐登”,同時更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
二、舞龍燈與舞文、武獅:止戈與德化
過大年期間,尤其是元宵晚上流行舞龍燈。南方有些地方元宵節則舞火龍,有的是在竹篾扎、用紙糊的龍里面放置燈燭,還有的甚至是用干稻草扎成一節節的龍,上面插上一根根點燃的香,更是十足的火龍,與天地遙遙相應。
南方民間舞獅子分文、武獅,由于是民間舞獅,故而其中深層的文明原理迄今闡明不多。武獅之勇猛可見,而“獅”字的一邊為“師”,與表示征伐戰爭的“出師”有關。《周易》的師卦深刻體現了中國文明出師、戰爭之道。師卦的各爻顯示,軍隊取勝首先要嚴明紀律。天子任用帶兵的主帥要得當,才能上下同心。主帥既不能優柔寡斷,也不能剛愎自用,要有勇有謀。舞獅子往往有獅王大賽,獅王大賽可視為象征著戰爭中選拔堪為統帥者。
較之武獅子,文獅子則是相對溫柔可愛的。武獅之“師”是出師討伐之“師”,而文獅之“師”則是“天地君親師”之“師”,表示文治、教化與柔道。舞文、武獅子,更是顯示剛柔并濟之道。
中國文明對于獅子形象的塑造,不是一味的武力勇猛,這就像中國軍人不同于西方純粹武力的軍人,而是老百姓可以親近的仁義之師,當代中國的“人民子弟兵”有著深厚的文明根源。中國文明對于獅子形象的塑造,是“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從舞文、武獅子,我們可以深深地體會到中國文明下的中國百姓對于和平與幸福的無比珍視。有如此中國文明,斯有如此中國文武獅子形象。
從元宵節舞文、武獅,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地深刻體會中國人骨子里的善良和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其中涌動著生生不息的動力,但這卻不是人類中心主義,而是天地人、天地人神的共同體意識。
三、送燈(丁)、點(添)燈(丁)與婦女過橋祛病
有些地方元宵節還盛行求燈、送燈(娘家給新嫁女兒送燈)。燈與“丁”諧音。北方一些地區以及南方客家地區,還有俗稱“點年光”即點燈的習俗:從除夕到初三,或到初五、初十,每間屋子都要點上一盞燈而保持不滅。點年光一方面是以火之光明來驅邪、驅晦,另一方面,點燈寓意“添丁”。求燈(求丁)、送燈(送丁)、點燈(添丁)深深寄寓著中國人對于子孫繁衍、生生不息的執著追求,這也是中國文明能夠在世界文明史上唯一保持連續而未斷裂的動力所在。
再如大年三十貼福神、初五求財神等,并非無用之迷信,而是一種對于幸福生活的自我暗示與自我追求。在中國文明的原理與智慧中,事情在發生、可見之先,其實是有不易覺察甚或不可見的先機的。要形成此先機,先要布局并形成場域。過年的種種儀式、祈求其實就是在布局、形成場域,同時也是自我暗示,這就是想在、做在事情之先。這其中的哲學,乃是我們今天相對陌生的先秦象數之學與刑名之學,作為中國哲學的底層思維結構,今日對此需要守正創新。
元宵節這一節日與婦女、兒童特別有緣。元宵節南方一些地方盛行婦女過橋度厄、祛病、消災。這一節日儀式意在滿足人們對于身體健康、無災無病的追求,自然同樣可視為老百姓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四、吃元宵與探春、團拜:過年的余味
宋代盛行元宵夜吃元宵,象征過年團圓、圓滿。元宵節有一個生動的場景,就是孩童們打著燈籠游玩。當孩童收燈,并吃完了元宵之后,就意味著圓圓滿滿地過完年了。小孩穿上新衣服,長了一歲,要接著上學了,而大人過完元宵后則是繼續工作。
不過,中國哲學往往強調余音繞梁,而不是戛然而止,結年是徐徐結年,留有余味。所以,有些地方在元宵節之后,有到郊外探春之習俗,也有元宵節后團拜的習俗。
節日尤其是十五天過大年的完整結構,乃是相對于一年到頭的平淡生活與勞作的升華。過大年是豐富多彩的,就像煙火一樣絢爛。孔子說“繪事后素”,素樸德性本色打底的,就是家國意識,但在本色打底基礎上需要神采、豐腴。
回到家過年、過足年,乃是意味著回到家里做主人,乃是關乎回報養育自己的親人、故土的價值觀以及自尊、自信,也關乎家國共同體、天地人神共同體的召喚與記憶。作為世俗性的人,需要在節日儀式中得到生命的升華。個體、家族、國家生命意義的連續,歷史、文化的整合與社會的凝聚,全在傳統節日系統尤其是過大年中被召喚而至。中國節日傳統與現代生活不是脫節的,恰恰是如流水一樣連續的。
節日傳統經過長期積淀,蘊涵著一整套關于家國天下的公共信仰體系。今天,如何善加利用好節日的多重復合功能,有志于國家文化軟實力者,尤其是有志于中國文明復興者,當深思并開掘中國傳統節日系統的多重功能。當傳統節日系統的多重功能面臨與節日旅游的單一功能的矛盾選擇時,兩者雖不必然是矛盾的,但卻面臨價值的優先選擇問題。這時,我們更要重返中國傳統節日的禮樂文明的底層結構與大本大源,從而能返本開新、守正創新,讓中國傳統節日愈加“充實而有光輝”。
(本文作者為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資深研究員)